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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愛玲

 

「喂,我是華芳,」

「哦!??」我愣了一下,握在手上的聽筒險些滑落,來不及發話,對方胸有成竹地說:

「別奇怪,妳聲音沒變,我認得,八百年沒連絡了,嘻嘻!!」

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輕笑聲,肯定用手半掩著口,羞澀淑女模樣,那是招牌。

「是八百年沒消息了,妳是鬼啊!說遁了就遁了,突然又出現,朋友是這麼當的?」

我沒好氣應道:

「『無事不登三寶殿』,說!什麼事?」

「我-----------怎麼說---」她吱吱唔唔:「是這樣啦---

「奇怪咧!妳這人向來伶牙俐嘴,說話像開了的水龍頭,流流暢暢,臉不紅心不跳的,今天怎麼吞吞吐吐起來?」

「唉!妳不知道,這把年紀提這事難為情,妳不要見怪。一位跟我很久很久的『朋友』年齡比我大很多,本來有沒有結婚不重要,問題是---他在公家機關工作,準備退休,他有十八%優退利息,要把我們之間的手續辦一辦,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我才可以領他的份。」

「喔,原來是要結婚了,恭喜!恭喜!」雖是梅開二度,好歹是喜事,我也為她高興。

「都這把年紀了,我不好意思對外張揚,可是他人脈廣,堅持要辦幾桌酒席。他隨便叫幾桌人來沒問題,我不想讓同事知道,同學朋友幾乎沒往來,老實說,我的家人和朋友加起來湊不到一桌,妳,是我最具歷史性的朋友,一定要來。」

她頓了一下,突然問:

「這麼久沒見,妳, 變了沒?」

「別提了,比起妳最後見我時肥多了,妳呢?」我漫問。

「嘻嘻!人家說我是『歷盡滄桑一美人』, 嘻嘻!」

「還真貼切。」我笑著說。

可不是?

 

                                 

 

高中時我念省女,華芳坐我右邊,她是班上的文學泰斗,卻是個數學盲,這麼極端的功課表現,常讓同學將她比瓊瑤。班上只有她有男朋友,是鄰居唸省中的高才生,兩人週末經常一起看電影,逛夜市,羨煞一票清湯掛麵頭的乖乖女。可惜大專聯考考得不理想,她數學全用猜的,心裏也有數,只好念夜大。

 

她天生麗質,輕聲細語,出口成章,任誰見了都肯定稱讚她是個氣質高雅的文化淑女。也許是氣質出眾,晚上上課,白天謀得一份好差事,在電視某熱門節目當助理,曝光機會多,便小有名氣。這妙齡女郎一腳踏入演藝花世界,收入水漲船高,認識的王子公孫也就多如過江之鯽,眼界大開,思想、觀念跟著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她已經不再是剛由南部北上求學樸實的華芳。

 

          ※          ※          ※

 

男友李忠明進國立大學,兩人假日仍按時約會。忠明出入騎的是一輛舊摩托車,請她的是學校附近五元一盤的自助餐,或牛肉麵,偶而看看電影算最豪華了。華芳漸感不耐,同事朋友大都有車,只要她願意,他們樂得為她服務,一星期最少有人請她吃頓五星級飯店大餐,雖然多是有婦之夫,可比忠明對她體貼多了。叫華芳難以容忍的是忠明像小孩子一樣還在看武俠漫畫書,現在她接觸的朋友多的是體面男人,怎麼看忠明都是個窮學生,遠遠落在她身後,一付沒出息的樣子,她常氣得跳腳,面對他總有一股想揠苗助長的衝動。她寧願與那些王子公孫在一起,擠身上流社會,她喜歡他們圍繞她,仰慕她那種感覺。雖然個個都已婚,但青春美貌對眼前的她如揮霍不盡永恆的財富,如果婚姻會讓人成為黃臉婆,誰稀罕結婚?

     才女往來穿梭於王子公孫之間,歲月磋跎,年復一年。其間不乏戀慕才貌雙全者,或在藝文領域裏提拔她的知名度,或願意出些資本供其發展小小事業的…..不論動機如何,這些有家室的男人們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男歡女愛、在妳儂我儂時,金錢上就不分妳我,好像會與妳攜手一生一世。然而當感情退去時,金錢就計較得格外清楚,以前出手闊綽的王子公孫立刻變成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華芳一慣以才色吸引異性作為得名謀利捷徑的夢漸漸甦醒。當李忠明通知她即將與另一位女子結婚時,她驚詫之餘,心裏發急,狠狠吃起回頭草,盼望對方看在青梅竹馬又是多年交情份上,打消琵琶別抱之心,或可挽回這段情。沒想到在自己孤擲一注,豁出去激情地與他最後一次翻雲覆雨之後,李忠明還是不改初衷地娶了他人。

     這回她澈底覺得自己空了。帶著敗犬剩女的落寞守候未來可遇不可求的真命天子。

 

     等啊等,終於等到一位號稱馬來西亞歸國的單身漢僑商,說是單身漢其實是離過兩次婚沒留下孩子的鰥夫,嗜酒如命。每次發酒瘋都對她拳打腳踢,一覺醒來看她鼻青臉腫,知道闖禍,立刻跪地求饒,悔不當初,信誓旦旦保證日後絕不再犯,並聲稱醉後發生的一切他毫不知情。見他額頭叩地直到出血,華芳心軟原諒他,沒想到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同樣戲碼。華芳終於看清原來她好不容易等到的是一位嚴重人格違常的人渣,她還當他是白馬王子。

 

      這打擊使華芳心灰意冷,再度跌入極度頹喪的深淵。所幸她單身一人,不必承擔家計,遂勉強振作起來,憑著她深厚的文學底子,找到一家知名雜誌的編輯工作,卻不知不覺愛上她的頂頭上司,與之同居。這上司頗負文名,因他的引薦,她擠進文人圈,偏偏這上司不久發現得了癌症,而且是末期。

      她便理所當然負起照顧之責,直陪他走完人生最後一程。那人走了,她不知自己情歸何處,慨嘆茫茫人海,尋找一位能牽手一生的伴侶竟是這麼艱難。

 

    

 

          *          *

 

     機緣總在生命盡頭轉彎處,只不知來的是善緣或孽緣。

 

     一位來自中部的名門之後,叫馬穩財(人稱馬文才),手中捧著被他敗得僅剩的一塊地。時值建築業起飛,他與建商合建,成立一家建設公司,自任董事長。他從小不愛唸書,長大又不學無術,父母在時是他的靠山,所有的工作都靠有頭有臉的父親蔭蔽。父親逝後,隨身旁一群酒肉朋友吃喝玩樂、不當投資把家產幾乎敗光,還好留下這塊面積不小的地,與人合建,好歹有個建設公司『董事長』可當。他一直以沒有像樣的學歷自卑。

     初遇才貌雙全的華芳,馬穩財驚為天人,只不知才華淑女怎看得上自己?雖然大他四歲,他不以為意。

     華芳苦等多年,眼看自己年華老去,卻在希望漸渺之時,突遇青年『企業家』,

讓她整個人生起死回生,忙問自己『是夢?』、『是真?』,也忙著通知親朋好友這喜訊。

     好夢由來最易醒。不到三年,再接到華芳電話,她已成了馬穩財的破產人頭戶。經歷多次情場背叛的她,沒有足夠的智慧分辨商場的詭詐,一心樂當『董事長夫人』的虛名,一夕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親朋好友關係斷盡。更糟的是,以前情場失意,不過是一人遭害,關係轉眼成空如飛而去。這次,卻真真實實地留下一堆債務和一個殘障女兒,這光景怎一個『慘』字了得?

 

          *          *

 

     面對債務,嚴重腭裂的女兒和漫長而孤單的未來,華芳覺得無力可回天,好幾次想結束自己的生命,甚至一並將女兒生命也結束,卻每次到最後關頭都失了勇氣。人說:「為母則強」,凝視寶貝女兒無辜又無邪的笑容,她的心怎麼也狠不下。於是,一次又一次手術耗盡她所有心力與金錢。最後她眼裏只剩下女兒,沒了自己。只要能讓女兒活下去,繼續接受治療,她什麼工作都願做。她怕見舊識,恨不得將自己隱入地下,永不見人。但是光靠打零工和不必與人見面孤獨的創作微薄的稿費收入不足應付龐大的醫療費用。

     某天醫院裏一位朋友眼看她面對籌不出錢的窘迫,私下表示願意介紹一位喪偶不久的男人,年紀長她約20歲,學識修養經濟能力都不錯。她說:

     「我看妳像是個讀書人,或許妳們會對盤。」

原來這人是以前見過的王子公孫之一。雙方的需求,介紹人早已說明白。經歷大半人生,他已不是當年的他,她也不再是她,兩人相見恍如隔世,不見當年的現實虛浮與驕奢,不再有年少時過多的綺夢,只剩下老來單純相伴的踏實。

          ※          ※          ※

 

     男方兩桌,女方一桌,極為精簡的婚宴,一如雙方繁華落盡的沉潛,為兒女的漂泊安身立命,為自己的老境尋得穩妥的港灣。在在都是女人在人生路途為兒女家庭的妥協。

什麼是真正幸福,相信點滴都在母親的心靈深處。

 

回顧一生情路,華芳配得她的自我形容:『歷盡滄桑一美人。』

 

 

 

附註------本文完稿於2014年;

2021/5/14(母親節後)PO文於「痞客邦【愛玲的布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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